悲痛的艺术

悲痛这件事，有一些固定要处理的问题：第一个是责任问题，任何悲痛的事情发生了，都一定有责任问题。

责任问题怎么理解？谁的错的问题。

我们人类有个问题，就是我们被设计成无法对悲痛无动于衷。也就是说，我们有主动为自己寻找责任的冲动。不克制的话，我们差不多必然会为自己寻找一个过于沉重的责任。比如邻居家失火，自己也不免会想要是我更警觉些或者勇于提醒就好了。人类社会是靠这种东西造就的，我们既然是人类，我们身上就肯定有这种倾向。

这种倾向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我们多半过于自责。

如果你身处迷茫期，也就是什么都没想明白的状态，而且这个状态很痛苦，那么基本上你过度责怪自己的可能性很大，因为你本能如此。要想摆脱而来还有一个接受这思考结果的过程，这个过程相当精巧而且复杂。在没有外力帮助的前提下，你大概要经过上十年的历程才能完成这个历程。这一点很多人心存困惑，比如：很多人都会说，我有思考过啊、我有努力的接受结果啊、我接受的恰恰就是我思考的结果啊。我怎么知道我自己做的思考不够呢？我就是觉得这是我的责任，怎么办？

一个最基本的差别在于：你的思考有没有接受外来的的独立检验？你是否开放的接受对你的结论的挑战？

你要知道，使得你的结论成立的东西不是你自己的睿智，而是从未拒绝外部挑战，并且保持着从不拒绝外部挑战这一原则。那么你才可能是尽可能对的。你有没有和你觉得可以对此有恰当意见的人彻底的讨论过？你有没有彻底的检验过你的道德原则？你若是将上述两点努力都付诸阙如，那么你的问题就不是简单的过度引疚，那就是你自己要悲痛。

还有第二条了，那就是决意悲痛。因为那样的话，你事实上保护了你的痛苦不受挑战，若是有人质疑到你的道德原则不必要，就会动摇你的悲痛本身。你都不肯听完，不肯从逻辑反击，而基于感情就加以拒绝的话，那么你自然就是凭着自己的感受而保护了悲痛，那于是不能做任何别的解释，是你在拥抱痛苦。

第二个问题，就是悲痛的成瘾性。

我们人类的文化，无一例外的鼓励人悲痛。举个例子，比如我们常说的社会责任感，其实就是在诉诸悲痛。基本我们鼓励人们对任何悲剧事件尽可能承担更多责任，这样的好处是非常明显的，我们因此可以避免群体里有人被狮子吃掉之后别人没有任何共同防御的欲望，也避免了没人抚养疑孤、遗孤。这种东西是在文化形成之前就存在的，人类必须要拥有这个特质才能成其为高等群居动物，然后才能发展出语言。

那么在语言之前就有的这种行为模式还能靠什么来承载呢？只有本能。因此，悲痛是有快感的，我们之后的社会也没能摆脱这种对共同防御的需要，因此我们鼓吹了各种教人引疚自责的机制，比如“天下兴亡 匹夫有责”，比如“先天下之忧而忧”。你只要是受过良好高等教育，甚至只要语言便给你就已经被设定了更强的快感反应，一不小心就会上瘾。

上面两点合起来会出现什么结果呢？就是你只在他人面前表现痛苦，却几乎从不提痛苦的原因。那么该怎么面对悲痛呢？

所谓悲痛的艺术，就是要将这一点倒转过来，不在他人面前表现悲痛，切断自己的快感来源，转而多探讨自己痛苦的原因和机制。抽离个人身份，去询问道德原则，去追寻具体定义，基于理性和逻辑去评判。不做自己的刽子手，做自己的陪审员，去掉过度的引疚自责，去掉表现痛苦和自觉痛苦的快感。你要知道，悲痛严格说是可耻的和傲慢的，自觉的人无需悲痛作为行为的动力，有问题就改正，有亏欠就弥补。斯人已逝，那就以他的名义弥补他人。坚持悲痛的人，实际上是不自知的强居于众人之上。时间日久，自然不免愤世嫉俗，因为养成习惯了。

课后问题：那么，几乎不表现悲痛，却很清楚痛苦的原因 ，又是为什么呢？

清楚痛苦的原因，但是不愿在安全的情形下加以谈论，这也一样啊，也是袒护痛苦。就算不去袒护痛苦，它也不会消失，就算弥补了亏欠，还是不能改变定局。该如何呢？

痛苦，这个句式的意思是痛苦抓住了他们，而事实上，在我看来其实是他们抓住了痛苦。你是匿名的，你也声言相信对方是温柔的，你也相信对方能做出一定的新的见解，那么你为什么还不谈论它的根源？这就如同一个病痛者看到医生，反而闭口不谈。有的谈论是进一步防御性的，这是可以看出来的，比如：喜欢故意曲解对方的话，以追求解决失败，进一步的卡死这痛苦无人可解的结论。并非简单的“谈论”就意味没在袒护痛苦的。

课后问题：那么，理想情况下，尽量不去过分自责，痛苦是会消失还是会极少发作？

那个是不对的。不过分自责，前提是知道什么是过分。要想知道什么是过分就需要划分尺度，那意味着主要的努力应该是弄清尺度，而一般人的努力不自责，则是避免讨论，径直试图无视，或者径直扭曲原有观念判自己无罪。

课后问题：如何弄清尺度？

弄清尺度的努力是一系列求知和求真的过程，主要的活动应该是阅读、了解、探讨。而不是去娱乐、去分心、去“放松”。大家在本群都应该看过大量这样的实例：一个痛苦的人，却对自己为之痛苦的到的原则几乎一无所知。比如很痛苦于他人的背叛，却不知道什么叫背叛，也不知道为什么背叛是坏的。

课后问题：可是阅读、了解、探讨也是分心的一种方式啊？

是不是分心，看你有没有离题，真正探讨和你相关的那些东西而不离题，它就无论如何也不算是分心。谈风花雪月，谈新游戏，谈程序设计技术，这个才是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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